1000多个漂子们,在邻居的短视频里偷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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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岁那年,乔秀玲决定拍摄张拔村的最后一批村民。

张拔村位于山西省太原市,原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大村落。600年前,一群张姓族人逃难来到这里,修建了四面都是堡垒的村落,从此村子落名张堡,后又改成张拔(bu 三声)。鼎盛时期,村庄内学校、卫生所、供销社一应俱全。可从两千年开始,随着年轻人大批离开,村里上锁的人家多了,长到20岁,乔秀玲也离开村庄,搬到了县城生活。

如今的张拔村只剩下几十个居民,最年轻的一位也有五十多岁。眼看着许多场景、许多人马上就要消失,乔秀玲萌生了记录的念头。每次回村看望留守的父母,她也随手拍摄邻里们的日常。

她把视频发在快手账号“招财猫192”上,两年下来累计了七百四十多条作品,粉丝前阵子勉强破千。关注乔秀玲的大多是张拔村曾经的村民,或是在外工作的年轻人。常年不回村,他们把乔秀玲的视频当作行走的摄像头,想家了,就到她的主页翻一翻,看看父母的动态,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发现——最近,有人从视频里看到声称“已经戒烟”的姥爷又“复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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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视频后,乔秀玲才注意到村里的每一个老人都这么特别。评论区里,有人说她是张拔村战地记者,有人称她为“张拔村最后的导演”,还有人说她是“野生文学家”,把乡村和留守老人写成了一部散文诗……但对她来说这有什么呢?只要能翻开手机看到从小长大的村子还有生气,她便满足了。

以下是乔秀玲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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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70年在张拔村出生,今年53岁。我大(爸)年轻时是忻州市国营玻璃厂的工人,留我妈一个妇道人家带着我和妹妹在村里务农。我几乎半辈子没离开过农村,即便是后来成了家,也隔三差五回村儿。我对我们村有很深的感情。

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的我们村非常热闹,村里白路乔三大姓人口加起来得有五六百人,走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都是人。农业社那阵子,队上甚至专门安排了敲锣的人来“打懒汉”,四处吆喝提醒大家赶紧起床,不要误了集体劳动。

我入学那一年,同龄娃娃就招了40多个。村里玉泉寺改成的教室人多坐不下,我是腊月的生日,叫老师退回家,推迟一年入学,我当时是哭着跑回家。

村里的“十字儿”是我们每天都光顾的地方。晚上,大人们做完营生,端上碗在石凳上闲聊,我就和一群小娃娃在这里打沙包、跳皮筋。80年代,我们村里唯一的电视机也摆在这里,看电视的人那叫一个多,经常会为了争抢位置吵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们是幸福的。

再长大一点,就没那么开心了。

由于我大(爸)常年上班不在家,家里没个男人,我又是老大,必须担起家中男儿的重任。每到农忙时节我最头疼,春耕时父亲回不来,十三亩地都是周围邻居亲戚帮衬着种完的;秋收时家里劳力少没牲口,要没日没夜干活儿。有一回,我实在累得干不动了,和父亲抱怨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我大(爸)回复我,人生下来就要受苦的。

这话让我大受震撼,我很绝望,为了离开村庄我拼命读书,就想考个工作摆脱种地。中考失手了两次,我就继续复读。最后一次,我考了我们县第二十四名,考上了太原最好的中专财贸学校。按说当时,我500多分的成绩上高中是没问题了。我是考虑到家境,还是选择了包分配的中专。

在以前,国营单位都是子女顶替接班制,我大(爸)退休后,家里一个孩子能顶班,我读中专的话,我们姊妹俩就都能有铁饭碗。当时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学习好的上中专,不好的才上高中、考大学。

叛逆期的我以为去到繁华的太原市会如鱼得水、快乐自在。不成想我实在没啥出息,每到周末回家还没走到十字儿我就哭了起来:实在是太想念我妈了。我妈看见我也哭,我们娘母两个一道哭着回家。分配工作时,我随志愿又回到了我们县,就想离家近点。

1991年,我20岁,成了阳曲县文化局图书馆的一名职工,常驻县中心黄寨镇。为了回家,我买了辆自行车,当时路儿不好走,上坡下坡、钻洞跳梁,常常回到家已经灰头土脸。即便如此,我也想家得不行,没事儿就想回去看看妈妈妹妹。反而是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离开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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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秀玲拍摄村里的“万能叔”

改革开放之后,村里除了种点谷子、玉米、果树,基本上没啥可干的,收入太低,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外出讨生活。有一些去了北京打零工,有一些头脑活泛的去了太原做买卖,有一些带着娃娃出去念书,还有一些去当兵。像和我从小耍到大的闺女们也陆续嫁到县城或者傍城的村子了。

2010年左右,县政府开通了村村通的公交车,大家告别了摩的和搭车,只需要2块钱就能触达繁华。我们县城2017年才摘下“省级贫困县”的帽子,很多人到了县城,觉得啥也热闹,啥也方便,就不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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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们在广场晒太阳

我印象很深,2013年7月13号是我们村小学撤并的日子。我的小学、初中都是在村里学校上的,但是那一届只招下三个娃娃,实在撑不起一个班,这种情况下老师也不安于教学,想尽快撤并学校调回县城,家庭条件不好的娃娃们想念书也没地方去,被迫搬去了县城。

自此张拔正式进入了倒计时,每回一趟家,我就发现冷清了几分,心有戚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村里大门紧锁的人家多了起来。以前最热闹的“十字儿”小广场,只剩下一些老人晒太阳,开了二十年的小卖铺店主也关门出去打工,村里人赖以为生的土地,除了春种秋收回来一下,平日也无人料理,蒿草快比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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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秀玲在家里编辑视频

自从我小儿子出生后,我在朋友圈陆陆续续发一些儿子成长的小视频。2017年,我萌发了要拍视频记录父母的念头。两位老人眼看着老了不少,为了回村照顾老俩,我每周跑得更勤。

其实我打小就知道我是被抱养的事实,但仍然视每一个家庭成员做骨血,不管啥时候,生恩都不如养恩大。

有一次回老家,我看到院子里的枣树红了,我大(爸)在摘枣,我妈给老爸拽树枝,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撒在他俩脸上,一派岁月静好的气氛。我觉得这个画面很美,掏出手机记录下来。回家后,我编辑了一些字幕,配上了简单的音乐发在快手上。第一条视频没几个人看,我没放在心上,照常刷短视频玩儿。

有天,我注意到官方有个#每日打卡计划#的话题,连发视频超过7天,快手就给推送流量。正好当时工作也不忙,我想空闲时间试一试。既然要正式拍,那就要有个主题。其他的我不懂,拍摄村里的生活倒能拍好一阵子,我就想下了“记录父母,记录村庄”的主题。每天哄娃娃做作业的工夫,抽空编辑一条,也跟完成作业似的。

我拿起手机,对准我大(爸)劳动、我妈做饭,一天到晚拍个不停。如此几次后,最先不耐烦的是我大(爸),他拿石头磨铁锹、背上耙子到寺沟里拾破烂、扫院子,我啥也不放过。“这有什么好拍的”,他搞不懂四五十的闺女天天跟在他后面做什么,不过也仅限于嘴上说说,从没有“罢录”。

我妈态度很开明,她以前是地主家女儿,在那个年代上过高小,姥爷还带她吃过西餐,说起来也是见识过些世面。每当我拿手机对准她,她总是挺高兴的,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手机上,她觉得我可“真了不起”。有时候,我们娘俩会一起商定今天拍摄的内容,只是老人家做饭利索,我这儿还没准备好要拍她做饭的下一个步骤,等我转头我妈已经干完了。

为了方便联系,我索性给70多岁的老妈也配了台智能手机。从此我们俩沟通紧密了些,只要晚上有空就打视频。我教她用快手,闲着没事儿刷刷视频。后来我妈不仅学会了看短视频,还会给我的内容点赞,成了我的忠实粉丝。

自从把拍视频当成个事儿后,我题材不再局限于父母,而是遇到乡亲们就拍。

我是个好和人说笑的人,回娘家不光是回娘家,从村口到家的路一共三百米,每碰上一个人都要停下脚步唠上一会儿。村里题材丰富,我有种天大地大的感觉,我又跟他们惯熟,就想记录他们的故事。

比如我们村的润马叔,今年七十多岁,住在村口。他是个能人,车辆、电路、水管,他什么营生也会干,什么东西也会修。他为人古道热肠,每天骑上电动小三轮,车兜里带着各种工具到处溜达。村民们家里有东西坏了不会弄,直接叫他来修。一天到晚这家请那家叫,70多岁了还被当成后生用。

他也舍得出力,不顾一把年纪爬上爬下,一会儿准能拾掇好。他干过一件人人称道的大事儿:凭一己之力各处募化给村里修了一座小庙,庙里有观音堂、有禅房、有大门、有院墙,给村里可是积了不少福分。他是我们村大小人都离不开的“万能叔”。

还有爱卖货的路家婶子,那也是我们村的传奇买卖人。她长得有些痴憨憨的,一把年纪了还扎着两个小辫子。为人却倔强坚韧,做买卖的心非常强烈,想当年连28大梁也不会骑,也没能阻止婶子外出做买卖的决心。1978年,婶子从家里的瓜桃李果卖起,后来发展到把粮食也换成钱,就连磨荞麦剩下的荞麦皮、掉地上没人捡的落架果子也要高价出售。年深月久,不仅把自家东西变现,还帮忙贩上村里别人的东西,一分一厘就这么攒着,硬是给娶下两房媳妇儿。

村里也不都是留守的老人家,还有特别爱往出跑的乔叔。他是我本家叔叔,今年八十多了,以前爱坐免费公交车去县城,和上班打卡一样天天去。现在没事儿就骑上电动三轮车,带上我婶子去各村儿转悠。今天这里唱戏了,明天那里赶集了,只要是热闹的地界,他早早就通晓了消息,穿上皮袄皮裤、带上防风镜,电摩开得那叫一个拉风。

他爱张罗,好给人说媒。每遇到同行,他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层层叠叠纸包着的适婚男女的小红底证件照:这小子(闺女)某某村的,家里几个兄弟,一个月挣几千,你们村有没有差不多的闺女?凭借着各乡里庞大的说亲人网络,乔叔洽谈了不少业务。等亲事成了,主家不仅送鞋送红包,还把他请到上座吃喜酒。他职业荣誉感达到巅峰。

我也是拍视频后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这么特别。不管是爱给公交车缝座套的热心老人梅婶子,还是养羊夫唱妇随的本家二哥,或者是一家两代的村医,只要我看见了,我就举起手机,成了村里行走的监控器。

半拉月后,我已成为全村的焦点。

我们村儿人本来就少,有智能手机的“年轻”老年人(70以下的)更不多。在一个没有秘密的村庄,我拍短视频的事估计已经被翻来覆去传了好多遍。大家都是相互关注的,我的第一批“种子粉丝”大多来源于此。我坚持更新,慢慢地让周围的熟人和离村的老友们也看到了。再后来,看我视频变成了每天的期待。

村里有群,一百来人。每次我更新总有“磨坊师傅牛小货”替我转到发微信群宣传:咱们秀玲快手又更新啦!快去给人家点赞。紧接着对话框里输出了一堆大拇指,我哭笑不得。我渐渐地发现,村里人好像对我的拍摄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更是一看见我拿手机主动凑过来找镜头,甚至给我提供题材“xx家今天下大红(苹果的一种),快去拍吧!” 我得到消息之后赶紧行动。每次回城,乡亲们总给我大袋小袋装些自己家新摘的蔬菜让我带走。我后来细想,村里的老人们儿女长时间不在身边,很渴望被关注。我能让他们孩子看到自己的现状,就像雪儿妈和三舅子女一样。

小视频陆续更新了快两年,粉丝数才勉强挺过了一千。一开始全是本村人关注的,后来多了一些村里人的瓜蔓子亲朋,到现在很多我都不知道是谁了。不过经常点赞评论的我大概都记得,绝大部分是离开村里的乡亲们。他们想家了,就来我的主页翻一翻。有人称我是“战地记者”,我觉得也挺像那么回事儿。

透过视频,我也从生活细微处获得了治愈自己的小事。

我观察到了父母爱情。爸爸会在大门上写下几段时间,我问老爸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妈妈坐公交车去县城里买东西,这个点数公交车会回到村里,他要看着表,到点了蹒跚着步伐出去接老伴儿,怕我妈买的东西太多提不动。

乡邻之间也温情满满。马子叔年轻时就因病导致半身不遂,一直是弟弟弟媳一家照顾,弟弟几年后离世、弟媳改嫁,独留下半身不遂的马子叔没有人管。我妈经常过去给他烹烹调和、炒炒菜,村里卫生所三十多年的老村医珍子姑姑还负责定期检查马子叔的身体,给他剪剪指甲、理理发。老街坊相互帮衬,只为多年的情谊。这些内容被我发在网上,引起了很多点赞,我以为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其实我低估了互联网的力量。

我的视频传播范围已经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数据最好的一条如今有13万的播放,标题是《头也烫了、馍馍也蒸下了》。那是有一回我回村里串门,发现邻居婶子花馍蒸得可好看了,花鸟鱼虫惟妙惟肖,我赶紧掏出手机贴近拍摄。没想到这一内容切中“山西民间艺术”的代表特点,顺理成章被更多人关注,小火了一把。

我的粉丝来源途径也很杂,有一阵子竟然新增了很多江苏徐州的粉丝,我感到奇怪。一次和远在徐州工作的堂妹聊天,才发现是堂妹老公的同事们,“人家很爱看你的内容,真实又感人”,我很满意这个评价,其实我也没奢望自己成为网红,只是想给自己和村庄留个念想。

老年人最怕时间。我拍摄的一年,悲伤时有发生。

今年出现在镜头里的人就少了好几个。原因无他,去世了。光去年一年,村里就有7个老人离开,其中多数都在我视频里露过脸。“二楞牛”最让我想不到,今年春天还在我视频里咧着嘴笑,夏天就被查出癌症晚期,前几天刚走的,人才60,马上就能领上村里的养老金,让我一阵唏嘘。

得益于视频做存证,我能清晰地对比岁月带给人们的变化。我父母最明显,毕竟镜头最多。我去年拍了一条在县城买了几麻袋山药蛋的视频,一回家,老爸抱在怀里就能搬回窑里。今年再录一条,东西变成了不是很重的小袋子白面,父亲就需要我搭把手了。

父亲记性也越来越差。他识字不多,在案板上用白粉笔画了个太阳,写了一个“袄”字,来提醒自己日头好的时候,别忘了把羊皮袄拿出来晒。害怕有雨,他又把浇地的水管子拿棍子支撑起来以防泡烂,做了又忘,不知不觉院子里摆满了棍子。他大晚上不睡觉,一遍一遍在院子里检查门锁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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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门上写下“锁门”,时刻提醒自己

妈妈的身体衰老得很快。她本来就有高血糖,我一翻看旧视频,去年明明还那么胖,今年咋穿上衣服就瘦了一圈,看了忍不住心酸。

村里的老人们也慢下来了。今年春天,县里养老保险中心让给老人们做生存证明,需要用到智能手机,很多人没有,有也不会用。我拿自己的手机给大家统一登录认证,无非是让他们眨眨眼睛、左右转头,证明这人活着,继续领取社保,可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很多人都迟钝到好几次过不了关。

是不是老了以后,人逐渐呆滞,活着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没有尊严?这也是我闲下来就思谋的。疫情之前,村村通公交车每天三趟,老人们还能用老年卡乘坐免费的公交车去县城广场里换点新鲜的见闻。疫情之后,公交车需要这个码那个码,他们根本弄不了,索性就不想了。

今年倒好,公交车直接改成一周三趟,想去也没班次了。人们抓住礼拜一、三、六能动的日子赶紧去县城,“进口”点馍馍、饼子、麻花等食材回去做饭。我发现人老了还有一个迹象:变懒了,大家懒得动弹了,一点现成的饼子花卷,熬点稀饭能对付一顿是一顿。

我视频里的婶子大娘们,年轻时个个泼辣能干,会因为孩子打闹这类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吵得鸡飞狗跳,站在村口你来我往对战。但现在,一个个老老实实坐在墙根,没了往日的虎劲儿。毕竟她们除了彼此,也没有其他人能陪伴。

虽说物伤其类,可见惯了生死的我们村老人们似乎已经麻木,对同伴的死讯反应平淡,或许是村里剩下的老人们一个一个轮流离开,知道谁也躲不过。大家每天就坐在一起唠一唠,陪伴陪伴,共度生命最后一段旅途。

我刚分配到图书馆时很喜欢读书。最常翻的就是我们县的县志。里面详细记载了我们村的历史,据说是明朝嘉靖年间一群张姓族人逃难至此,修建了四面都是堡垒的村落以避世道之乱。从此村子落名张堡,后来逐渐易字成“张拔”,却仍然读堡(bu 三声)。百年流转,张姓族人逐渐衰落,我们乔家一路人马又从附近高村搬了过来,几十年形成了白路乔三族鼎立的格局。

村门口的岗儿洞,自有张拔这个名字时就存在了,如今也是600年历史的文物。没想到数个世纪弹指一挥间,到了我的下一代,村庄眼看着气数就尽了,村里仅存的人口只有几十个,这就是事实。

照着现在人口流逝的速度,不出十年,这里将会是一座空城。我不得不加紧记录的节奏。等到最后一个老人离开的时候,也是村庄消失的那一天。

我想趁我还年轻,还有精力,多多给后辈儿孙们记录下村庄的样子,留作纪念。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瑞雪/文